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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体研究----六言体诗(五)

(五)、六言赋对诗的影响

六言诗脱胎于骚体。楚辞中有六言的句子,尤其在《九歌》中更典型,六言句集中出现。《九歌•湘君》26句,以六言句为基本句式,有19句;《九歌•大司命》28句,有18句六言句;《九歌•东皇太一》15句,以六言句为主,四句一组,共10句。最典型的是《九歌•云中君》,14句,只一个五言句,其余都是六言句,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六言诗了。

汉代的赋多和其他言的句子组合出现,如56、76、67、46式,但在西汉时已出现六言句为主甚至全是六言句的赋。比如漢武帝《李夫人賦》,14句都是六言,六言诗的祖师爷应该就是这首吧。不过这种全是六言句的形式没有继承下来,直到西汉末劉歆(公元前50年-公元23年,西汉末)又出现六言句的赋,六言诗随后在东汉初也出现了。 

  汉朝全部为六言句的赋:

西汉(前202年—8年)

西汉初,漢武帝(前156-前87,)《李夫人賦》;

西汉末,劉歆(前50 -公元23年,)《遂初賦》;

东汉(25年—220年)

东汉初,班彪(公元3年―54年)《冀州賦》、《遊居賦》、班昭(约45年-约117年,)《蝉赋》、《针缕赋》、杜篤(?~78)《書槴賦》、傅毅(?-约90)《琴賦》、《西征賦》、

东汉中期,蘇順(汉和帝、汉安帝年间:79-125之间)《歎懷賦》、张衡《扇赋》、张衡(公元78—139年)《扇赋》、

东汉中期,建安年间,蔡邕(133年—192年)《蝉赋》、《琴赋》、《述行賦》。阮瑀(约165—212)《鸚鵡賦》、崔琰(?-216)《述初赋(并序)》、徐榦(170-217)《西征賦》、《團扇賦》、王粲(177—217)《出婦賦》、《傷夭賦》、《車渠椀賦》、《槐樹賦》、《柳賦》、《鶡賦》、《鸚鵡賦》、《鶯賦》、應瑒(177—217)《鸚鵡賦》、《竦迷迭賦》、《楊柳賦》。陳琳(?-217,)《大暑賦》、《迷迭賦》、《鸚鵡賦》、《神女賦》、繁欽(?-218)《弭愁賦》、《柳賦》、《愁思賦》、杨修(175-219)《孔雀赋》、丁廙(?-220)《蔡伯喈女賦》、丁廙妻《寡婦賦》、吳蘇彥(?—?)《芙蕖賦》。

无疑,这些赋催生了六言诗。

魏晋时六言赋蓬勃发展,有人归纳魏晋时期的骚体赋说,一方面,魏晋时期的骚体赋逐渐与楚辞分离,凸现出独立性特征,如以“而”、“以”、“乎”等虚词代替“兮”字,使楚辞的地域性特征大大减弱;另一方面,魏晋时期的骚体赋更加广泛而深入地与骈文和诗歌渗透交叉,呈现出骈偶化和诗化的痕迹。

魏国(220年—266年)

魏国有曹丕《離居賦》、《登台赋》、《感物赋》、《悼夭赋》、《出妇赋》、《愁霖赋》、《喜霁赋》、《永思赋》、《玉玦赋》、《槐赋》、《莺赋》、《戒盈赋》、曹植《述行赋》、《感节赋》、《潜志赋》、《叙愁赋》、《释思赋》、《离思赋》、《感婚赋》、《槐赋》、《归思赋》、《愍志赋》、《出妇赋》、《幽思赋》、《怀亲赋》、《慰子赋》、《神龟赋》、《鹦鹉赋》、《蟬賦》、《白鶴賦》、韋誕《敘志賦》、卞蘭《贊述太子賦》。

西晋(266年—316年)东晋(317年-420年)

两晋有闵鸿《亲蚕赋》、《琴赋》、成公绥《柳赋》、《射兔赋》、《大河賦》、左芬《孔雀赋》、陆机《感时赋》、《祖德赋》、《述思赋》、《遂志赋(并序)》、《怀土赋(并序)》、《行思赋》、《陵霄赋》、《别赋》、束晳《贫家赋》、褚爽《禊赋》、祖台之《荀子耳賦》、阮瞻《上巳会赋》、傅玄《风赋》、《雉赋》、《山鸡赋》、《团扇赋》、《柳賦》、《驰马射赋》、傅咸《登芒赋(并序)》、《污卮赋(并序)》、《鹦武赋》、《粘蝉赋(并序)》、《青蝇赋》、夏侯湛《寒苦谣》、《卑舞赋》、潘岳《相风赋》、《寡婦賦》、潘尼《芙蓉赋》、张华《永怀赋》、孙楚《雉赋》、郭璞《流寓赋》、《登百尺楼赋》、卢谌《登邺台赋》、《鹦鹉赋》、李颙《悲四时赋》、《雪赋》、《凌仙赋》、贾彪《大鹏赋(并序)》、江逌《述归赋》、曹摅《述志赋》、桓玄《凤赋》、《鹤赋》、张望《蜘蛛赋(并序)》、徐广《悼亡赋》、戴逵《流火赋》、《离兴赋》、苏彦《芙渠赋》、湛方生《吊鹤文》、陆善《长鸣鸡赋》、锺琰《莺赋》、刘滔母孙氏琼《悼艰赋》、羊徽《木槿賦》、范堅《安石榴賦》。

南朝宋(420年~479年)南齐(479年—502年)南朝梁(502年—557年)陈朝(557年—589年)

南北朝六言赋继续蓬勃发展,尤其是宋和梁时,宋有刘义恭《感春赋》、谢灵运《感时赋(并序)》、《辞禄赋》、谢惠连《白鹭赋》、《鸂鶒赋》、《甘賦》、何承天《木瓜赋》、傅亮《喜雨赋》、《征思赋》、《芙蓉赋》、孔宁子《牦牛赋》、虞繁《柳花赋》、卞伯玉《菊赋》、《荠赋》、刘义庆《箜篌赋》、《山鸡赋》、伍輯之《柳花賦》、顏測山《石榴賦》;梁有武帝萧衍《伊玄匠之有瞻》、简文帝萧纲《晚春赋》、《围城赋》、孝元帝《春赋》、昭明太子萧统《鹦鹉赋》、江淹《山中楚辞五首之二》、《山中楚辞五首之四》、沈约《伤美人赋》、《悯国赋》、张缵《怀音赋并序》、陸倕《賦體》、蕭子範《傷往賦》、徐摛《冬蕉卷心賦》、何遜《窮烏賦》。

梁以后六言赋开始退潮,陈有江总《贞女峡赋》、《华貂赋(并序)》、顾野王《筝赋》、周弘讓《山蘭賦》;炀有萧皇后《述志赋(并序)》。唐代的赋体创作基本上是以律赋为主,骚体赋成了配角,六言赋当然只好打边鼓了。

准六言赋更多。所谓准六言赋者,就是全赋只插入一两句非六言句,比如加一个发语词的七言句。

班婕妤(公元前48年―公元2年,名不详,西汉成帝刘骜妃子)《自傷賦》,第一部分20句中只有一个是七言句。 

张衡《温泉赋》10句中只有一个非六言句、王延寿(约140-约165年)《王孙赋》32句,只有一个非六言句;蔡邕(133年—192年)《静情赋》、阮瑀(约165—212年)《止欲赋》都只开头一句加了一个发语词“夫”,其他都是六言句。

只有一句非六言的我收集了33篇;只有两句非六言的我收集了46篇;只有三句非六言的我收集了26篇。

这么多的六言赋和准六言赋,数量是六言诗的数十倍,对六言诗的成长与健全无疑起表率作用。 

    唐朝时,六言赋退潮,六言诗则挺身而上,宋朝时六言赋不知剩有多少篇,六言诗则已超过2100首了。

    六言赋属于诗体赋,除了偶尔出现发语词、感叹词和早期的骚体标志“兮”,与六言诗没有多大的区别,后来用“之”“而”等取代“兮”字,就与规范的六言诗区别更细微了,没有标题中的“赋”字,那简直就是骚体六言诗了。因此我们可以把六言体赋看作是六言体诗的一个分支。区别在于六言诗更趋于格律化,如四句八句或排律,六言赋则从抒情小赋向长篇发展。

(六)、评价六言诗

绘画美和建筑美。绘画美表现在词汇上。洪迈评六言绝句欣赏“清绝可画”(《容斋随笔·三笔》卷十五《六言诗难工》),叶寘评六言绝句推崇“事偶尤精”(《爱日斋丛钞》卷三)。洪迈用“清绝可画”予以概括皇甫冉三首六言绝句。王维“桃红复含夜雨”是最纯粹的风景诗、“山下孤烟远村,天边绿树高原”, 也极具绘画性。似这种融诗入画的句子非常多,如“花落家童未扫,莺啼山客犹眠”、“时倚檐前树,远看原上村”。其他六言诗中也可俯拾皆是,如王荆公“杨柳鸣蜩绿暗”、 “柳叶鸣蜩绿暗,荷花落日红酣。”苏轼“皂盖却迎朝日,红云正绕宫墙。”马致远《天净沙·秋思》“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,”是一幅多么神奇的风景画?如果把词的后部分也参入画中(古道西风瘦马。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),那就画面更丰满了,有静有动,有人有景。诗是一门时间的艺术,而画却是一门空间的艺术,二者本不能兼容。所谓“诗中有画”,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,强调诗歌语言的描绘功能,也可称为“以画为诗”,它是相对于“以文为诗”(强调议论功能)、“以史为诗”(强调叙事功能)、“以词为诗”(强调抒情功能)而言的。但是六言诗却能用诗中的语言虚拟出来的丰富的图画,这是五言七言诗难与之比的。造成这种优势的原因是六言诗能更容易调遣和灵活使用颜色字、方位词、叠字,还有,钱钟书先生指出:“唐人诗好用名词,宋人诗好用动词。”六言诗也好用名词句,使诗歌直接诉诸直觉、感性和想象(被称为“意象并置”,即指意象之间无句法联系或句法关系不明确的并列)。较其他诗体更富有描绘性的特点,因而较易唤起读者的视觉性、空间感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绘画感。

建筑美表现在语法上。所谓建筑美,来自六言绝句用典巧妙与对仗工整的结合。用典使诗句凝炼含蓄,对仗使诗句对称均衡。可构成一种精巧的建筑美。以刘克庄为例,刘克庄在这方面做得尤为出色,如酒后摔伤作诗云:“退之落齿感慨,子春伤足悲哀。遗体有所受也,败面岂不痛哉。”(《腊月二十二夜漏下数刻小饮径醉》)年老病目作诗云:“寒儒赖有雪映,贫女那无绩光。千眼今依佛阁,重瞳昔侍舜廊。”(《又和后九首》)咏芙蓉花云:“王姬何彼秾矣,美人清扬婉兮。”(《芙蓉六言四首》)题砚台云:“子云要伴玄草,添丁勿翻墨汁。”(《题研六言四首》)试笔时云:“虽非补造化笔,不似食烟火人。”(《试笔六言二首》)悼夭折的孙女云:“不合小时了了,可堪长夜茫茫。”(《兑女余最小孙也慧而夭悼以六言二首》)送儿子作官云:“盐铁论儿读否,聚敛臣子攻之。公卿大夫民贼,贤良文学汝师。”(《送明甫赴铜铅场六言七首》)伤时感事云:“芈姓公子哀郢,黍离大夫悯周。杜云野老潜哭,谷谓寒儒浪愁。”(《得江西报六言十首》)无论是何种题材,刘克庄都能准确地运用典故来表现旨意,或诙谐,或典雅,或伤感,或沉痛。而他在使用典故做对仗时,特别注意字面义、比喻义的多重对称。一个个包含着复杂内容的典故,在其六言绝句中被浓缩为营造精工对偶的建筑材料。(详见周裕锴《宋代六言绝句的绘画美与建筑美》)

六言句式在诗词中的地位和作用。六言句影响了词曲,不但出现许多以六言句为主的词牌,在词曲中也是最具特色和最常见的句式。

六言诗优越性与局限性。周裕锴分析了朱熹由两组特殊的诗,把“六言一绝”和“五言四咏”放在同一组诗中安排,通过六言与五言的比较,六言适合于共时性的并列呈现,而五言适合于历时性的线性述说;六言较宜于静态描绘,而五言更宜于动感表现;六言宜于传达粗略的总体印象,而五言宜于展示微妙的细节感受;六言长于刻划客观的画面,五言长于表达主观的情绪。换言之,六言绝句不宜抑扬顿挫的“声文”或意脉连属的“情文”,而宜于骈俪偶对的“形文”。 词汇上的绘画美和语法上的建筑美决定了宋代六言绝句的文体特性。这是一种空间的诗,而非时间的诗;是作用于视觉的诗,而非作用于听觉的诗;是供案头阅读、壁上书写、纸尾题跋的诗,而非席上讽诵、尊前歌唱、花间吟咏的诗。

(七)、六言诗未能成为正体的原因

六言诗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,由骚体走向格律,由句式不定走向四句八句的常式,最后完成各体的定型,从稀珍品种到宋朝的蓬勃发展,六言诗体以格调苍劲、浑朴的姿态大步迈进。它以其六言三拍的明快节奏,平仄粘对格式的灵活变化,以及适合于大量采用对偶等特有的格律特征,显示出独特的诗歌魅力,奇怪的是为何未能广为流行?未能成为正体?这个谜一直是理论家们最感兴趣的研究课题。说法各种各样,我们挑选一些说法,来讨论一下它们的合理性。

一是节奏说。认为六言诗的音节不自然。钱良择言其“音促调板”(《唐音审体》)。六言诗句其实是由三个双音节构成,即二二二,不若五七言有二二一/二一二/二二一二/二二二一等诸多变化。五七言音节灵活,抑扬婉转,近体之平仄更诸多变化。六言诗无论是古体还是近体,都过於“直方”(俞见龙《六言唐诗画谱》),就是因“偶方奇圆”(汤显祖《答凌初成》)的缘故。

此说不合理,四言只两拍,还被尊为正体,六言有三拍,和五言七言一样的拍数,虽比七言促,却比五言缓,为什么五言七言就能流通?何况宋朝做了那么多的打破222拍的试验,出现两拍、四拍和不同节奏的三拍,这样比只有两种节奏的五言七言灵活多了。因此节奏说没说服力。

一是字数说。相应的,六言诗句用字也受二二二节拍的限制。近代音韵学家董文焕在其所著《声调四谱》一书中,从六言诗的字数句式评价六言诗。他说:“六言诗自古无作者,以其字联皆耦,体用一致,必不能尽神明变化之妙,此自来诗家所以不置意也。”如果要作六言古诗,很容易和辞赋的六言句相似;如果作六言近体,则又和词的六言句相近。由于六言诗“句皆联耦,体用一致”,不能充分发挥汉语言曲尽变化之妙的特点,所以诗人们对这种诗歌体式都不太留意。

“六言诗自古无作者”是无知,“此自来诗家所以不置意”,恐怕也是没读过宋诗。四字何尝不是“字联皆耦,体用一致”,比六言还缺变化呢。五言诗与赋体的五言,七言诗与赋体的七言,何尝不“相似”,它们可,六言诗不可,何太偏乎?

一是语气说。萧涤非在论及曹植的六言诗《妾薄命》时说:“字较七言又少一字,不合语气之自然,故自诗骚以至词曲,皆鲜有其体。”在他看来,六言诗这种诗歌形式“不合语气之自然”。这种说法与赵翼“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”说异曲同工。褚斌杰解释六言诗在我国古代未能广为流行的原因:“六言诗在我国古代并未普遍通行,它的主要缺点是音节过于死板。六言虽比五言多一字,延长了句式,但它缺乏奇偶相生的调剂。六言诗句是由三个双音节词构成的,这在词汇上限制了单双搭配,特别是三音词的使用,更重要的是它缺少三字尾的悠长声韵,因而显得‘音促调板’(《唐音审 体》)。故清赵翼《陔余丛考》说:‘此体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,故虽工而终不入大方之家耳。”’他把六言诗不能广为 流行的原因,归结为六言诗“音节过于死板”、“缺乏奇偶相生的调剂”,并引清人钱良择和赵翼之语来证明自己的观点。

“皆鲜有其体”与董文焕“此自来诗家所以不置意”一样臭味相投。六言诗“不合语气之自然”,为什么同样双音节的四言就“合语气之自然”? 六言诗在南北朝时222节拍,“音节过于死板”、“缺乏奇偶相生的调剂”,不如五言的有221也有212的变化,还有些说得过去,但是经过宋朝的节奏革新,六言诗节奏多种,哪里还会“音节过于死板”、“缺乏奇偶相生的调剂”?同样的四言也与六言一样“缺少三字尾的悠长声韵”“音促调板”,一流通,一不流通,何也?

一是难写说。大多数人认为六言诗“难工",但是具体依照什么样的格律规则、怎么个难法却没有人详细说明。据说唐人就已经意识到的“六言为难工”。唐人皇甫冉《酬张继》之序云“枉以六言诗见怀,今以七言裁答,盖拙於事者繁而费也”,意是六言诗比较难抒发,他只好多花费些笔墨,用七言诗来酬答张继。南宋洪迈便从皇甫冉的这句话引伸出了“六言诗难工”一说,他还举其所编《万首唐人绝句》为例,说:“予编唐人绝句,得七言七千五百首,五言二千五百首,合为万首。而六言不满四十首。信乎其难也!”洪迈根据唐人六言绝句不满40首这一状况,发出了六言诗“信乎其难也”的感慨。

皇甫冉只说“拙於事者繁而费”,不是说六言诗难写,而且七言更容易抒发当时的心情。他自己就有六言诗《送郑二之茅山》等四首,他的《问李二司直所居云山》还加深难度,使用了杂体中的问答体。七言六言的区别,皇甫冉是有所会,却没有明白表达出来,然后被洪迈错解为难写,后人因错就错,无人深究。今天我来明白的说一句,各种诗体都有自己的优缺点,比如在五言流通的时代,祭祀上却多用三言而极少用五言,就在于三言庄重。六言长于景而短于情(见“贡献”的具体分析)这才是皇甫冉当时用七言不用六言的原因,不是什么“难工”“难写”。六言诗如画,精品甚多,我们反而可以看出六言多“工”易“工”。 洪迈所见不广,唐朝其实不止40首六言,约在300首左右,当然还可以说太少。两宋的六言诗有2100多首,不亚于两宋的四言诗。洪迈是南宋人,却不知本朝事,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。虽然南宋后期著名诗人刘克庄也曾发出过“六言尤难工”的感慨,但他谈的是自己创作中的深刻体会,他是六言诗数量第一的诗人。此“难工”非常人所体会的“难工”。正因为为何六言诗难工,皇甫冉、洪迈和刘克庄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理由,所以给后人留下了编造的缺口。清人赵翼《瓯北诗 话》说六言诗 “此体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,故虽工而终不入大方之家耳”,虽然说六言诗“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”,但“虽工”却也承认六言诗可“工”。 陆时雍《诗镜总论》“六言甘而媚”,则承认了六言诗的文句优美。

一是无用说。清人潘德舆《养一斋诗话》就说六言重在“自在谐协”,“若稍有安排,只是减字七言绝耳,不如无作也”。 清代音韵学家董文焕在其所著《声调四谱》一书中评价六言诗说:“六言诗自古无作者,以其字数排拘,古之则类于赋,近之则入于词……六言则句联皆耦, 体用一致,必不能尽神明变化之妙,此自来诗家所以不置意也。”

就是说六言只是七言减一言,或近于赋,或近于词,不如无作。若按此推理,则四言也是无用之作,比五言减一言,比三言加一言,再推理下去,杂体诗也是无用之作。这是唯心的推理。我们知道各种句式各有自己的风格、作用,正因为有了各种句式,诗词界才百花盛开。再看潘德舆的原话。潘德舆论六言诗,着眼于“自然”二字。在《养一斋诗话》中,他这样写道:“或问六言诗法,予曰:王右丞‘花落家归’,此六言之式也。必如此自在谐协方妙,若稍有安排,只是减字七言绝耳,不如无作也。”他把唐人王维《辋川六四句诗,视为六言之法式。他认为,六言诗创作必须遵循“自在谐协”的原则,不能有人工雕琢之迹。如果刻意雕琢,稍加安排,就和七言绝句减去一字没有什么区别了,这样的诗还不如不作。其实他这段话本身并没错,前提是“自然”,其实,若不“自然”,何止是六言诗,五言诗七言诗也照样是“不如无作也”。后人断头截尾便出现这种无用说。

一是正宗说。以晋朝挚虞为代表。挚虞《文章流别论》中说“雅音之韵,四言为正,其余虽备极曲折之体,而非音之正也”。挚虞论诗,持“宗经”之态度,以四言为诗歌正体,其他各体诗歌虽然“备极曲折之体”,却不是音乐之正声、歌诗之正体,这样就把魏晋时期迅速崛起的五七言诗都排除在诗歌正体之外。当此之时,六言诗仅是偶尔露峥嵘,被排除在诗歌正体之外,是情理之中的事。但连正在兴盛的五言七言也排除在外,未免太保守了。从历史来看,正体杂体的地位是交互的可变的,所以这种宗诗说是最没市场的。

一是声律说。有人分析唐诗,说唐之五七言盛行更与进士科有关,及其后便定型为五七言的天下了。唐代进士科以五七言诗取进士,是造成五七言诗发达的巨大动力。二是当时的乐工歌妓演唱的多是五七言诗;唐代六言绝句如张说《舞马词》、刘方平《拟娼楼节怨》、王维《田园乐》、张继《塞姑》、韦应物《三台词》、王建《宫中三台词》、《江南三台词》等等,近半数为乐府诗,尚可配乐而唱。而在宋代,诗与乐进一步分家,六言绝句几乎全是无音乐伴奏的“徒诗”,其声律方面的弱点便暴露无遗。换言之,与五七言绝句相比,六言绝句是最缺乏音乐美的诗体。

“以五七言诗取进士,是造成五七言诗发达的巨大动力”,这的确是五七言诗发达的重要原因。但第二点就毫无道理了,

所举例是词,词是可唱的。唐朝的格律诗已脱离了音乐,用音乐的声律来要求格律六言诗,就无理可循了。既然又说“宋代,诗与乐进一步分家”,那么六言绝句几乎全是无音乐伴奏的“徒诗”,哪来的什么“声律方面的弱点便暴露无遗”?如果真暴露无遗,那为什么宋朝的六言诗反而突飞猛进呢?

一是舆论不利说。古人对六言的评论以毁居多,前面各种论调引用的观点,都不利于六言诗的发展。又如“与宫商不协”(李调元《诗话》),“六言本为别调”(靳荣藩),“此体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,故虽工而终不入大方之家耳”等。徐师曾在其所著《文体明辨》一书中,特列六言诗一体,并对六言诗作了简略介绍和评价。他说:“按六言诗,始于汉司农谷永,魏晋间曹(植)陆(机、云兄弟)间出,其后作者渐多,然不过诗人赋咏之余耳。”徐师曾的评价虽仅“不过诗人赋咏之余耳”数字,却表明了他对六言诗的基本评价。在他看来,六言诗不仅不是诗歌正体,甚至连杂体也算不上,因为它是诗人“赋咏之余”,是诗人有兴趣的时候才想起来的一种诗歌体式。

就算六言诗是“赋咏之余”,也不是后来渐少的原因,词号“诗余”,何尝不是“赋咏之余”,今不也成为正体吗?但舆论说倒是很有理。舆论对一种诗体的兴旺起很大的作用,比如对杂体诗的不利舆论,就成为杂体诗发展的最大畔脚石。因此对六言诗不利的舆论,也会束缚六言诗的发展。可是,前面“贡献”部分也谈到对六言诗有利的评介,为什么就起不了很大的作用呢?原因有两点,一是那些好的评论都较肤浅,缺少系统的深入的研究,因此不能在诗人与读者中生根。二是缺少权威者的呐喊。地位那么低下的元曲,凭着王国维大师力挽狂澜,就成为正体文学了。六言诗如果有这样一位大师托举,说不定也能成就辉煌。

但是,舆论虽重要,却不是关键。关键问题恐怕得从历史进程上去考察。

汉朝时,六言与五言七言一样,都处于杂体的平等地位,但开始启动时,六言比五言七言跑慢了一点,到南北朝时,五言七言已成气候,六言还在不紧不慢的踱着方步,到了唐朝,五言七言又借助科举考试的东风迅猛发展,六言诗才开始紧追,结果拉下来就不是一步两步了,而是遥远的距离。到宋朝,六言踏上风火轮猛追,创造了六言诗历史上的辉煌。按这种势头发展,后来者居上不是没有可能。可是就在大出风头时突然改朝换代,假如接班的仍然是汉人朝代,也许影响不大,偏偏是元人入主,元曲大出风头,词借着与元曲的千丝万缕的联系,继续发展,诗歌则开始萎缩,六言诗就这样被腰斩了。常言说势不可挡,那是前无阻力,后有推力。当脚下加绊子,上身冲力正猛时,摔得就更凶,六言诗就属于这种情况。后来便再而衰三而竭了。我以为这才是六言诗突然退潮的根本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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